「大哥﹐你看那小子又來了。」

熙嚷的街道上川流著過往的行人﹐紅磚道的一旁齊列著許多的畫﹐而蹲坐一旁少年正執著筆桿素描著熱鬧的夜景﹐遠處的人群中﹐幾個游手好閒的混混大搖大擺地朝他走了過來。

「小子﹗我不是叫不准再到這兒來的嗎﹖」﹐一腳踏碎在畫框上﹐一雙發亮的皮鞋矗立在蹲坐的小子跟前﹐那小子嚇了一大跳﹐跌落了手中的炭筆﹐他的視線順著皮鞋緩緩上移﹐一雙怒叱的雙眼從上狠狠地往他瞪了下來﹐他嚇得從椅凳上跌落。

「我 …我馬 …馬上走。」他抓起身後的袋子﹐慌亂地將地上的畫塞入﹐神態間充滿了惶恐。

「不用了﹗」那彪漢的混混一手將那可憐的小子揪起﹐「幫他收吧﹗」﹐他話一出﹐大伙立刻用腳將地上的畫作胡亂地踹了一頓﹐霎那間所有的心血都在揉擰中化為垃圾。

眼睜著看自己的心血被毀﹐他的心中一股莫名的氣焰燃燒了起來﹐那是絕望和悲痛所交織而成的怒火﹐是一股積壓許久的仇怨﹐他奮力地掙扎﹐一腳用力地往那混混的踹了下去﹐那混混大叫了一聲鬆開了手﹐小子撲落到地上﹐拾起手中片片殘落的碎紙﹐淚從眼角上溢了出來﹐「為什麼﹖為什麼你們要這樣﹐為…什麼。」﹐他的聲音哽咽地抽蓄著。

「他媽的﹗敢踹你老子﹐你找死﹗」﹐一隻腳狠狠地朝那小子的腰側踢下。「討打﹗」

拳﹑腳﹑不斷地在怒吼的咒罵聲中落下﹐揉擰著他殘破的心﹐淚緩緩地流下臉頰﹐和著嘴角滲出的血﹐一滴滴地滴在地上破碎的畫紙上﹐化成了一點一點的紅暈﹐路上行人的腳步未曾駐足﹐在這冷漠的世界中﹐這兒只是一個遺忘的角落。

夜靜得有點淒涼﹐泛黃的路燈閃動著﹐街旁的紅磚道上一條長長的身影拖曳著﹐而拖著半跛腳步的正是方才賣畫的小子﹐昏黃的街燈下﹐他青腫的臉頰顯得有點可怕﹐肩上背著一只殘破的袋子﹐一個盛滿心碎的袋子﹐拖著顛簸的身子﹐倚著牆壁緩緩地走著﹐晚風吹起﹐捲起的削屑自他的腳邊滾過﹐淚光閃動在腫痛的眼眶﹐望著紅磚道上模糊的格子﹐一步一步地。

夜﹐望不穿平靜﹐卻望盡人間的冷漠。

突然﹐尖銳的煞車聲畫破了夜的長空﹐巷口的他猛一驚只見帶著刺眼強光的車頭矗立在他的面前﹐然後便只知道身子筆直地飛了出去﹐好遠好遠﹐而之後「蹦﹗」地一聲成了他最後盡存的記憶。

柏油路的斑馬線上﹐他靜靜地躺著﹐地上的血跡慢慢地從衣角殷出﹐破裂的袋子從拋得老遠的夜空中落下﹐從中散落出來的紙片漫天地飛舞著﹐如落葉般片片飄落﹐飄落在地上鮮紅的血漬中﹐漸漸地染成了鮮紅。

空寂的街道恢復了平靜﹐夜空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掛著﹐一顆暗淡的流星劃天而過﹐隱沒在林立的高樓水泥柱中。

急促的救護車聲飛馳過無人的街道上﹐急奔而至的警報聲嚇得路旁垃圾中旁覓食的小貓竄躲了起來﹐救護車穿過空寂的街道後疾駛入醫院的急診室門前﹐車才停﹐醫護人員從車後迅速將病人推入急診室裡﹐擔架上的病人躺在渾身的鮮血中﹐殘破的衣裳透著鮮紅斑斑的傷口﹐醫護人員正努力地搶救著﹐汗不斷地從他們的額角上灑落﹐正如血不斷地自傷口湧出﹐汗流下了眼角﹐順手一拭﹐紅漬抹上額角﹐但他們不在乎﹐他們在乎的只是如何從閻王的手中招回這年輕的生命。

不久後急診室外趕來了位婦人﹐她接到醫院的通知後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﹐病房的外警察正和一位老先生在談著﹐警察看到神色著急的她靠近便上前向她問道:「你是陳太太嗎﹖」。

「是﹗我就是﹗我的孩子怎麼了﹗他怎麼樣了﹗」她焦急得問著。

「你的孩子被一輛計程車撞倒在地上﹐是這位路過的老先生報的警﹐目前情況還不清楚﹐醫生還在裡頭搶救。」﹐警察望向急診室﹐急診室門上紅紅的燈亮著。

「謝謝﹗謝謝你﹗」這位婦人激動地向一旁的老先生跪了下來。

老先生被她這突如奇來的舉動嚇了一跳﹐未及她跪下便連忙將她扶起﹐「你這是幹嘛啊﹗我只是做我該做的而已﹐你這是何必呢﹗」

「謝謝﹗謝謝﹗」﹐老婦人感激得淚流滿面。

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﹐老婦人焦急地在急診室外的走道上來回踱著步﹐一時間心裡頭好亂﹐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﹐那可該怎麼辦才好﹐眼眶中的淚一直轉啊轉。

時間慢如沙漏﹐一點一滴地流逝﹐竟是如此地緩慢﹐許久後醫生出來了﹐才剛拂去眉梢的汗珠就被守候焦急的老婦人緊緊地抓著。

「醫生﹐我的孩子怎樣了﹐他要不要緊﹖要不要緊﹖」她心急如焚地問著。

「他的情況相當的危急﹐胸部和腦部都受到了相當大的撞擊﹐有內出血和腦震盪的現象﹐情形不是很樂觀﹐能不能熬過去就只有看他自己了。」醫生歎了口氣說道。

醫生才一說完﹐那太太兩腿一軟﹑眼一黑倒栽了下去﹐一旁的護士連忙將她扶住。

「太太﹗太太﹗」

 

※ ※ ※ ※ ※

 

夜靜悄悄地﹐冷清的醫院在午夜裡陰森得有些嚇人﹐昏暗的長廊上只有巡夜護士的背影溜過﹐孤獨的老婦人在病床旁守了一夜﹐焦急的心使得她徹夜未眠﹐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﹐她的口中不斷地念著佛﹐盼著老天爺能保佑她那可憐的孩子﹐夜過得好漫長。

等待成了唯一能做的事﹐轉眼之間已過了三天﹐苦候的老婦人日日夜夜地盼在病床旁﹐而病床上的孩子仍只是靜靜地躺著﹐手臂上點滴瓶中點滴點點地滴著﹐滴數在分秒祈求的守候裡。

四天後的一個下午﹐老婦人擰了微濕的毛巾輕擦著孩子額頭上的汗珠﹐天氣實在是太熱了﹐醫院裡雖然有空調﹐但卻也叫人悶得有點難受﹐望著孩子臉上滲出的汗珠﹐她取了條濕巾為他輕拭著﹐擦著擦著﹐她的臉上不自覺地又流下淚來﹐淚光中﹐她似乎看到了所有的心酸。

孩子的爹早逝﹐留下了兩個孩子給她﹐她一個婦道人家就得獨立撐起一個家﹐辛辛苦苦也只為了能將兩個孩子拉拔長大﹐如今生了這麼大的變故﹐該叫她如何是好﹐如果志豪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﹐那…該如才是呢﹗

想起了死去的丈夫﹐想起了這些年的心酸﹐如果不是為了孩子﹐她真不知道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。

她的淚滴落到志豪的臉頰上﹐她趕緊用毛巾將之拭去﹐就在這時候﹐志豪閉著的雙眼微動了起來﹐一旁的她擦乾眼淚高興地湊到志豪的身邊﹐激動地緊握住他的手。

「阿豪﹗你醒了﹐你總算醒了﹐真是謝天謝地。」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張開﹐所有的焦急不安總算都成了過去。

剛轉醒的他一臉茫然地望著四周的景物﹐搶入滿眼的白有點唐突﹐他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﹐身旁的一位婦人緊握著他的手﹐握得他的手好痛。

他緩緩地坐起﹐覺得頭好痛﹐痛得就好像快要炸掉了一般﹐「這…這是什麼地方啊﹗妳是誰啊﹗」﹐他脫開了她緊握的手。

「我…我是你媽﹐你不記得了嗎﹖」﹐老婦人的眼睛瞪得老大﹐孩子突如奇來的問話把她嚇住了。

「我…我不認識你﹐我不知道﹐你是誰﹖」空白﹐他的腦子裡是一片的空白﹐一種莫名的空虛感襲上了心頭﹐那是一種難以形容﹐好可怕的感覺﹐像是陷落在無底的深淵中﹐無助。

「阿豪﹗阿豪﹗我是你媽﹗」老婦人輕搖著他﹐語氣中顯得有點激動。

「誰是阿豪﹖」他茫然地抬起頭望著身旁著急的老婦人﹐老婦人一軟在病床旁暈厥了過去。

「老太太﹗」﹐他輕搖著暈厥在床邊的老婦人。

窗上的牆角上﹐一只乾枯的蛹正緩緩地裂開﹐蜷縮的蝶頂出裂開的蛹蓋﹐抓上橫木﹐向著陽光亮出捲折的雙翅﹐一陣風吹起﹐吹震未開的翅﹐而壁上的蛹在風中脫落了細黏的銀絲﹐隨著風﹐捲落無影無蹤﹐而蝶的翅正逐漸地展開﹐在這不知名的午后。

 

※ ※ ※ ※ ※

 

一個月後他出院了﹐但卻依然什麼也記不起﹐往事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空白的記憶﹐空白的過往﹐陌生的周遭﹐和未知的自己﹐所有曾作過的努力都失敗了﹐在醫生的搖頭和抱歉中他離開了如同監獄般的醫院﹐而他的腦海裡

依然找不著一絲一毫該屬於他的記憶﹐昔日的志豪對他而言是個完全陌生的人﹐一個跟他似乎沒有任何關係的人。

志豪的父親早逝﹐只留下他們母子三人相依為命﹐母親是個市場裡的菜販﹐每日靠著微薄的收入撫育他和年幼的弟弟﹐才剛高中畢業不久的志豪﹐如預期地沒能考上大學﹐但僅高中畢業他又能作什麼呢﹐他不知道﹐他的母親也曾想要他重考﹐但他自己卻沒有繼續念的打算﹐更何況家裡的經濟是否允許他不知道﹐反正在過不了不久他就得當兵去了﹐他想一切等當完兵回來後再做打算吧。

平常他沒事的時候喜歡拿筆亂畫﹐他也許別的長處沒有﹐但對繪畫他可說是情有獨鍾﹐別看他的手腳笨拙﹐筆下的世界可是異常的細膩﹐不論是一筆或一描都是那麼地栩栩如生﹐憑著一張紙一隻筆﹐他便能捕抓住造物者的神奇﹐探盡宇宙的奧祕﹐將最深的情感化成縷縷的線條﹐那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流露﹐也是最真的世界﹐一個純靜中的真﹑善﹑美。

在離開學校後﹐他白天在市場裡幫著母親賣菜﹐晚上則到鬧市旁擺地攤賣畫添補家用﹐日子過的還算平靜﹐但卻因不小心得罪了幾位太保流氓﹐導致他常被找麻煩﹐而一向懦弱的他除容忍外根本不敢吭聲﹐每次看到他們只有遠遠地避開﹐雖然他們囂張﹐卻也只得由他們橫行。

這次的車禍來得太突然了﹐原本就拮据的家庭頓時陷入了困境﹐他出院後﹐母親更是日夜不停地工作來償還債務﹐除了白天賣菜外﹐晚上還得幫傭替人家洗衣服﹐而志豪呢﹗他不知道﹐他不知道在這陌生的環境中他該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﹐該做的能做的是什麼﹐能期許自己的又是些什麼﹐面對著她的辛勞﹐他心感不忍﹐好想幫助她﹐卻又不知從何做起﹐也許他該重執曾該屬於他的畫筆﹐但提起畫筆時﹐艱澀的手卻遲遲無法下筆﹐面對著以往的作品﹐他簡直不敢相信那曾經是他筆下的世界﹐他的手死了﹐正如他的心死了一般。

他揮著汗揉著一張又一張的紙﹐但滿地的紙團中卻再也重尋不到往日的自己﹐或許阿豪是真的死了﹐他不知道﹐他真的不知道﹐凝望著牆壁上鏡中的面孔﹐竟是如此的陌生﹐在深深的雙眸中他什麼都看不見﹐所看見的只是無限的茫然和恐懼。

不久他重拾起封塵已久的書本﹐他決定要重考﹐也許書本是他所沒有遺忘的部份吧﹐每天一大早他便趕著起來送報﹐送完報後再幫著母親推著菜車到市場裡﹐閒暇的時間除了在家照顧小弟弟外便是花在書本上﹐他曾想了好久好久﹐儘管他不知道為何要扮演這志豪的角色﹐但既然扮演了他只想把他做好﹐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自己能做的。

經過半年來的自修苦讀﹐當年的聯考他竟考上了理想的志願﹐他不敢相信﹐他的母親更是不敢相信﹐但放榜的榜單上卻清清楚楚地寫著陳志豪三個字﹐他考上了﹐他真的考上了﹐考上一所國立大學的公費醫學系﹐他好高興﹐儘管他不知以往是如何走過來的﹐但他卻知道將來該要如何地走下去。

握著手中的成績單﹐他終於重新拾起了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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